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嫁衣如火灼天涯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永昼(短篇版) 简介: 有勇有谋导盲犬将军攻X理科学霸夜盲症太子受,汉子的良心请收下 第一幕 勾股弦 天德寺是京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,从山门到大殿,有一段很长的石阶路,唤作千阶台。香客们要去进香,须徒步登上千阶台,以示心诚。 锦衣少年拾级而上,颇有些心急的样子,常常两阶并作一步跨上。攀到一半,忽听身后人声嘈杂,少年回头一望,讶然道:“嚯!好大的排场!” 约莫是哪个大户人家,前呼后拥了数十人,浩浩荡荡地往千阶台上来。 少年听到旁人议论,才知这是护国大将军的家眷。前几日大将军华义云出师北峪关,要与屡犯边境的匈奴开战,其长子华世承也随父出征。夫君和大儿子都赴了前线,华夫人心中牵挂不已,是以举家前来天德寺祷祝祈福。 少年愣神之际,将军府的众人已离得更近了些,他注意到队伍中有一人,个头十分出挑,走在几名女眷中间,看衣着不像是护卫或家丁,但也没有与将军的家人亲近,总之站那儿就显得格格不入。 那人皱着眉头,一脸不耐烦的神情,不知是察觉到什么,倏然抬眼四处张望,目光恰好与少年撞上。那眼神警惕而锐利,却是一瞟即过,少年醒过神来,撩起衣袍下摆,又噔噔噔地往上攀去。 在佛像前拜了三拜,少年往功德箱里捐了几文钱,接着便匆匆跑出大殿,绕去后院。 熟门熟路地敲进一间房,少年朗声道:“先生,我来啦!” “公子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年逾半百的长者冷言讽刺。 与此同时,破风之声迎面而来,少年急忙侧身,高束的长发甩出一条弧线,右手凌空翻抓,堪堪接住飞到面前的木牌。 “嘿,先生莫生气,弟子近来被看得紧,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。看到先生精神矍铄,弟子就放心啦。”少年勾着木牌顶端的红绳,又大大咧咧地从案上多拿了几块木牌拴上手腕,再奉上茶,笑嘻嘻道,“先生想我了不曾?” 老爷子喝了茶,仍绷着脸:“就知道胡闹,半月未见你,功课都做了没有?” “都做完了!”少年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习题簿,“先生请过目。” 老爷子接过来翻阅,脸色稍霁。 少年的老师,正是被世人誉为“算圣”的刘洪先生。老爷子学识渊博,博览六艺群书,尤精于算术、天象、历法,年轻时曾被授为长史官,后辞官归隐,如今在此地住寺修行。 看完少年的习题簿,老爷子圈出两个错处,加上批语:“回去再仔细想想。” 少年诺诺:“知道了,多谢先生指点。” 老爷子拨弄着手边的算珠:“看你方才进门就去拿题牌,想是等急了吧。去吧,你师兄弟们近来也进步颇多,你且去与他们切磋一下。” 少年早已坐不住了:“先生懂我,那我这就去啦!” 老爷子所说的题牌,便是那些用红绳拴着的木牌。 天德寺后院有一处题牌架,题牌上写的是算圣的弟子们各自出的算术题——出题人将题牌挂上,如果有谁能解出此题,便在背面写上解法,并署上自己的名字。答对了,出题人便会批注“正解”,答错了,便会批注“慎思”。 少年最喜欢来看这里的题牌,他拿出笔墨,先找到自己之前出的题目,给答题者一一批注,之后再去找自己觉得有些难度的题目,开始解题挑战。 少年刚满十四,家里请的教书先生要他背孔孟之道、论语大学,他总是背得头脑昏沉,语不通顺。四书五经中唯有周易他稍微感兴趣些,对算术、历法之类的倒是极为喜爱,可惜他父亲把这些都归为旁门左道,因而他只能偷溜着出来拜师学艺。 少年挑着做了几题,看到一块新挂的题牌上写着:今有木长二丈,围之三尺。葛生其下,缠木七周,上与木齐。问葛长几何? 他原本想着,葛长不就是七周乘围么,这有何难?再细一想,觉出不对来。 葛藤自下而上缠木,必是以螺旋之状缠绕,其长度定然不止七周乘三尺的二丈一尺。或是再加上二丈的木长?不,不对,应该另有算法……如此看来,此题确是有意思得很。 少年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,醉心演算,完全没有察觉这天德寺中陡生异变。 此时前殿已是乱成一团,惊叫声不绝于耳,香客们四散奔逃,慌乱中甚至有人从千阶台上滚落。僧人们想要保护佛堂,却也力不从心,香案贡品被掀翻在地,那头兵刃交接,他们不敢妄动,只能焦急劝阻,默念佛号。 骚乱与大将军府一行人有关,十几名刺客正与将军府的护卫缠斗,目标就是大将军的家眷子嗣。刺客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,原先潜藏在人群中无从察觉,如今突然暴起,武功俱是十分了得,眼看护卫们难以招架,将军夫人等人连忙朝后院躲避。 华大将军有一妻二妾,还有三子一女,妻妾都是闺秀出身,手无缚鸡之力,大儿子华世承随他去了战场,小儿子华世源生来体弱,长到十六岁,书读得不少,武功却不行,女儿年方五岁,什么都不懂,已被这情景吓得大哭不止。 倒是次子华苍有点能耐,危急之时,几个擒拿便卸了一名刺客的长剑,回手给了那人一捅,硬是给众人劈出后撤的道路。 此人便是那个让锦衣少年觉得突兀之人,华大将军年轻时戍边四年,带回来的私生子。 华苍从进山门就察觉出了不对劲,苦于一直找不到潜藏之人,这会儿对方全部杀将出来,反而让他松了口气。 刺客迟迟未能得手,也都急红了眼,强行攻进后院。当先那人被华苍一记回旋踢中面门,尚未触地便被割了喉,腥热的鲜血喷洒出来,溅了华苍半边脸。 华苍立在院门边,抬起胳膊擦去眼睑上的血滴,手腕翻转,将长剑横在身前。他眼神凶煞,闯进来的几人被他骇得怔了怔,知道他这一关不好过,于是合力围攻。 趁华苍被缠得无暇分神之际,有一刺客在廊柱上借力,纵身翻过院墙,直奔着将军夫人等人而去。华家老三虽是男子,奈何不会武功,刺客看到将军夫人对他宝贝的模样,心知这定是大将军疼宠的小儿子,毫不犹豫地朝他下手。 将军夫人眼看着儿子要被刀尖所伤,急得大叫。 华苍见状,顾不得面前两道刀光,转身来救。 挣扎中华世源摔倒在地,刺客似乎是想活捉,没有立时取他性命,华苍飞掠过来,一声清喝,将那刺客手掌刺了个对穿,同时一脚将地上的华世源踢了老远,避开刺客的攻击。 护卫们显然已经支持不住了,又有两名刺客进了后院。 华苍紧抿着唇,执剑的手微微颤抖,方才赶来救人,后背生生受了一剑,血已经将他绀青色的衣衫染得更深。 少年原本在冥思解题,院子里骤然呼啦啦冲进一群人,他一下子也懵了。 华世源滚到了少年脚边,少年扶起他,茫然地看着众人:“有话好说,别打架啊!” 众人:“……” 刺客再度向华世源袭去。 少年见华世源还在发呆,赶紧拉着他左躲右闪,结果莫名其妙被卷进了战局。 就在这时,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侍卫,锵锵两下接住了刺客的攻势。 少年叫道:“哎?你们怎么跟来了?之前躲哪儿的?” 侍卫:“……” 多了两名侍卫的加入,局势有了些许转机。 将军夫人哭喊着把小儿子拉过来搂着,上上下下地察看,带着家眷们躲进了屋里。自始至终,她都没看过华苍一眼,对他的伤势也是视若无睹,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。其余的人也只把华苍当作普通护卫一般,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保护。 华苍倒是不甚在意,他知道自己在这群人眼里上不得台面,这群人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分量,说是华义云的儿子,他连华家的族谱都没入,出手相助,不过就是尽一份义务罢了。 院子里的打斗还在继续,少年是懂一点武功的,他拿了柄小匕首,在两个侍卫的帮衬下,自保尚可。反观华苍,身上带伤,还被三个人围攻,终究是有些吃力。 少年拍拍自己的一个侍卫:“去帮他!他好像不行了!” 侍卫为难道:“小主子……”那人跟他们没什么关系,只要那刺客不是冲着小主子来的,他们都没必要出手。 少年瞪眼:“快去!” 侍卫不敢违令,这就去帮了华苍。 然而少年还是高估了自己,这下少了一个大助力,他自己也忙不过来了。 忙不过来他就跑,往华苍那边跑。少年跑到那边就在战团外绕圈圈,找到机会就作势往刺客身上戳一下。 刺客被戳得烦了,回头就要砍他,护着他的侍卫一时疏忽,竟来不及挡。 华苍皱眉啧了一声,百忙中腾出手来,将刺客拉向自己,再以肘部击其下颌。刺客后退一步,华苍就势拎起少年后领,长剑斜挑,与战团隔开一段距离。 “有劳二位了,我先带你们主子去安全的地方。”华苍朝侍卫那边打个招呼,也不管那两人如何着急,拉着少年撤出来,把烂摊子丢给了他们。 少年被华苍挟在肋下,耳旁是呼呼风声,他也辨不清他们在往哪儿跑。 少年问:“你跑什么?” 华苍道:“打不动了,不跑等死么。” 将军府的救兵应该快到了,他不知道刺客还有没有别的埋伏,想暂且躲着歇会儿,他也不想真的为那群人卖命。 “哦,那你干嘛带着我?” “你那两个护卫都是高手,拖住几个刺客肯定不成问题,你在我手上,他们就不会袖手旁观。再说就你那点本事,还是不要在那儿给他们添乱了。” 少年赞同地点头:“也对。” 华苍瞟他一眼,暗忖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,被他挟持利用了还不自知。 “哎?这、这是哪儿?” 说话间没留神,等少年意识到的时候,发现他们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地方。四周都没有窗户,大门关上之后,整个屋子都昏暗下来。 华苍道:“戒律堂,犯了戒的和尚受罚的地方。” 少年紧紧跟在华苍身边,手里揪着他的衣袖。华苍想甩开他,奈何他捏得太紧,扯了几次衣袖都扯不开。 “那个……犯了戒的和尚,他们在这里怎么受罚?” “诵经思过,柱子上不是都刻着经文么。” “柱子?哎哟!”正说着少年就撞上了柱子。 “你瞎吗!”华苍骂道,这里暗是暗了点,还不至于一点光亮都没有,至少他还是能看到近处东西的轮廓的,这人居然直直撞上了柱子。 少年蹲下来捂着额头呼痛,手里还是紧紧攥着华苍的衣袖。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柱子,上面果然刻满了经文,而且是绕着柱子刻的,自上而下,一圈又一圈。 华苍见少年迟迟不起,不耐道:“你怎么样了?” “如果把曲线拉直……”少年兀自喃喃,突然兴奋道,“我知道了!跟圆周没关系,是勾股弦!以七周乘围为股,木长为勾,为之求弦,弦长便是葛藤之长!” 华苍:“……”什么玩意儿? 少年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块空白的题牌,笔墨早就在打斗中遗失了,他拿出匕首,摸索着在题牌上刻画。华苍看他刻得艰难,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睛是没有焦点的,他空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,却是什么也看不见。 好像从进了这间屋子开始,他就不能正常视物了。 华苍蹲下来,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,果然毫无反应。 刚才在外面还好好的,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?华苍心中纳闷,却没说破,只想着难怪这人进来后一直拉着他的袖子。 少年刻画好了,准备出去后挂那个出题人牌子的背面。此时他反应过来,自己太过激动,拽着那人衣袖的手松了,这下他慌了神,结结巴巴道:“喂,你、你在哪儿?” 华苍看到他惊惧的脸,觉得他怪可怜的,故意把袖子蹭到他手边,“你干嘛呢?” 少年明显松了口气,立刻牢牢抓住他的衣袖:“没事没事。”摸到布料上有潮湿的触感,少年想起这人受了伤,“我帮你包扎一下吧,你好像流了不少血。” 华苍心说你一个小瞎子就别乱折腾了,不过看他笨手笨脚地把自己衣角撕成布条,又不忍心拒绝。罢了,念在他一片好心,包就包吧,总比血流干了好。 少年摸到华苍后肩的伤,不甚熟练地替他缠了几圈。少年的手掌温热,指腹柔软,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华苍的伤处附近。 刚开始华苍后背的肌肉紧紧绷着,之后习惯了他的触碰,逐渐放松下来。 半晌少年收了手:“喂,你好点了吗?” 华苍吁了口气。 少年笑道:“我叫邵威,召耳邵,威风凛凛的威,你叫什么?” 华苍望着他呆愣愣的眼:“……华苍。” 天德寺这场风波终于平息,刺客或被杀或自尽,没有留下一个活口。 少年和侍卫回了家,华苍离开戒律堂的时候,从外衫里掉出一块木牌。 应当是那小瞎子不小心弄丢的。 华苍捡起来看看,只见木牌上画了小图,又是圆圈又是线条,最后还写了个“二丈九尺”,于他而言就像鬼画符一般,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。 也罢,先替他留着吧。 *** 第二幕 羽林军 皇帝听闻华大将军家眷遭人刺杀,大为震惊,下令立即彻查此事,同时给了将军府不少赏赐,又着太医前去诊治伤者,以表抚恤。 数日后,大理寺卿将查办结果报与圣听:那日袭击大将军家眷的刺客共有十三人,从领头人身上搜出了匈奴军令,应是匈奴派来长丰的奸细。得知将军夫人要去天德寺祈福,这群刺客设下埋伏,意图劫持大将军的家眷以胁迫主帅,动摇军心。 奸细居然潜到了皇城脚下,此事关乎边关战局,皇帝颇为重视,派人清查全城,并命兵部重新调配城防,即刻对羽林军进行扩编。 连日忙碌,皇帝身体抱恙,早间头痛,便没去上早朝,只在永和殿召见了几名官员,后又让太子来协理政事。 太子一身绣金四爪蟒袍,那眉目俊朗、面如冠玉的模样,分明就是在天德寺自称“邵威”的锦衣少年。不过他的真名须冠以皇姓,姓李,名少微。 少微是嫡长子,小时候粉雕玉琢又爱笑闹,如今聪颖伶俐,学识广博,对事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见地,因而最是得皇帝喜欢。饶是皇帝此刻头痛欲裂,对着爱子讨好的笑脸,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。 “私自出宫一事还未与你清算,你又要接管羽林军?” 少微瞅了瞅他父皇的脸色,走到他身后,将手指搓热了,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:“父皇,您该多多休息,这般操劳,儿臣也很是担心呢。” “别来这一套,”皇帝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十分受用,“看来是真把你闷坏了,让你禁足,你就憋出来这么个鬼主意。管着羽林军就能自由出入皇城,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。” “此事儿臣也是深思熟虑过的,父皇您下令即刻扩充羽林军,兵部定然会拿精锐来补,眼下边关正在打仗,兵部首先要做的是保证前线的兵力调度,如果将现有的精锐兵力拨给羽林军,实在不甚妥当。儿臣以为,羽林军的扩编完全可以从新兵练起,由儿臣来把关新兵选拔,那些不安分的士族宗亲就钻不了空子,兵部的压力也能减轻不少。” 皇帝沉吟不语。 “父皇,儿臣身为太子,也需要多多磨练。纸上谈兵终究是不行的,太祖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,父皇您也是用兵如神,儿臣虽不及太祖和您的万一,但也想为您分忧解难,至少训练出一支忠勇无畏的皇城卫队。” “油嘴滑舌。”皇帝轻笑,“罢了,算你有心。既如此,羽林军扩编的事就交给你了。”未等少微谢恩,皇帝又补充道,“不过练兵时你不得离开军营半步,如有违背,就别怪朕收回成命了。有整个羽林军盯着你,料想你也跑不出去。” 少微怔了好一会儿,蓦然发现,他好像……把自己给套进去了。 羽林军征召新兵,世家子弟与平民百姓一视同仁,都要通过报名登记和层层筛选。 近日各地的征兵处都陆续送来了通过初选的新兵,还有两天报名就要截止,这是微服巡视的少微第三次在征兵处看到华苍。 华苍第一次出现,只在报名的队伍外面看了两眼,然后在隔壁包子铺买了八个包子就走了;第二次出现,他人已经站到了队伍里,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快要排到他的时候,他又走了;这次他却是目不斜视,看也不看地大步经过。 欲盖弥彰,明明就很想报名吧。 少微撇撇嘴,放下手中题册,朝他追过去。 华苍走得很快,少微追到街角才喊住了他:“华苍,你想参军吗?” 华苍转身,有些惊讶:“是你?” “是我。”少微点头笑道,“来参军罢!你身手那么厉害,肯定能有大出息的!” “……” “羽林军呢,军饷多,军阶高,威风得很!” “……” “别在家里受那些人的气了,我看得出来,你是将才!” “……” “来参军罢!” 华苍被他烦得受不了,心想上回这人就有两个侍卫跟着,定是出身显赫、家人疼宠的世家公子,便拿话堵他:“说得轻巧,你去我就去。” 少微先是一愣,随即眼睛一亮:“这可是你说的!” 他拉着华苍到征兵处排队,华苍几次想走,都被他死死拽着,排到他们,少微一手扣着他胳膊,一手在名册上登记了“邵威”,接着把笔往他跟前一递:“来参军罢!” 华苍看他这样草率,嘴角抽了抽,不过还是拿起了笔。 看到华苍在报名册上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,少微满意了:“你一定能通过筛选。” 华苍道:“但是你未必。” 少微笑着冲他施了一个武士的抱拳礼:“咱们校场见!” 华苍走过这条街,才惶惶然地意识到,自己真的报名参军了。 虽然像是莫名其妙被逼的,可是……他握了握拳,心中的紧张与畅快难以言说。他要离开那个将军府了,再没有什么能给他提供庇护,也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步。 不过那个小瞎子…… 华苍突然想起一件事,拿起腰间挂着的木牌看了看。忘了把这鬼画符还给那人了,他去天德寺找了几次都没碰见他,看来只能下次再还了。 如果真的能在校场见到他的话。 再见时,华苍多少有些意外。 他仰头看着点将台上身着银甲战袍的太子殿下,心里想着,难怪那人那么自信地约他在校场见面,原来他是将,他是兵,他是君,他是臣。 太子接管羽林军,说要整肃全军,还会亲自监督新兵训练,给了这些新兵们极大的震慑和激励,骄阳之下,年轻的儿郎们都有着自己的雄心壮志,眼睛都发着光。 之后少微单独找了华苍。 他有些局促,把人叫过来,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倒是华苍坦然得多,他单膝跪地,抱拳施礼:“原来是太子殿下,多有得罪。” 少微尴尬地咳了一声,将他扶起来:“无妨,我就知道你有能耐的,你看,这不是刚进来就当上队正了。” 华苍解下腰上的题牌:“这个还你。” 少微愣了一下,接过来看看,顿时乐了:“这个在你那儿?我还以为弄丢了。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又不好看,你怎么还当饰物挂上了。” 华苍问:“这什么鬼画符?” 少微哈哈笑着把题牌递回给他,逗他说:“这叫勾股弦符,保平安的,送你了。好歹是本太子的真迹呢,你继续挂着吧。” 华苍也没多说什么,顺手挂回了腰间。 自那之后,少微经常到羽林军的校场来督促新兵训练,皇帝既然放了权给他,他也想努力做到最好。只不过有件事还是让他很郁闷,正如皇帝当初所说,出了皇城,他除了军营哪儿也不能去,自然也无法去天德寺拜见先生,或者跟师兄弟们用题牌切磋。 这日华苍带了他那一队羽林军最先完成训练回了营地。 不知是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将才,华苍带的那一队兵是新兵中进步最快的。不仅仅是体能上的进步,他治下严谨,羽林军堪称苛刻至极的“十七禁律、五十四斩”,他的兵都能严格遵守。一个月下来,这队兵几乎要达到正规军的水准了。 华苍向校尉报告了训练情况,看到太子殿下席地坐在沙地上,因为天热,那人的衣襟敞着,一滴汗水挂在他白净的下巴上,被他随手揩去。少微手执一根树枝写写画画,华苍走过去看了看,依然是他看不懂的东西。 少微察觉他来了,叹了口气说:“我这羽林大将军还没你们这些新兵快活,你们还能出去跑跑,我却半步也出不去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父皇下的令,不准我离开军营。”少微朝军营大门努努嘴,“这么些人看着我呢。” 华苍皱眉看他,冒出一句:“你傻么。” 少微愣了愣:“啊?”说真的,他长这么大,不管是太傅也好,先生也好,就连他父皇也是夸他的多,可这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有点嫌弃他的,就算知道他身份后也还是这个样子,不过少微并不觉得这是冒犯,反倒有点贴心的感觉。 华苍不耐道:“陛下不准你离开军营,那你把军营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了,你不是羽林军的老大么?” “搬、搬军营?”少微思忖片刻,忽然如醍醐灌顶,“对,我怎么没想到!” 既然他是老大,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,军营又不是皇宫,随时都可以迁移的,他只要以训练之名将军营挪个地方就好了! 少微最想去的地方是天德寺,不过佛门清净地肯定不适合带兵驻扎,于是他回到军帐中,摊开地图寻了几个位置,又找来左右中郎将询问一番,最终敲定了宝玑山作为士兵们野外训练的地点。 他对华苍说:“我一直想去宝玑山的观星台,这下可逮着机会了!” 华苍:“哦。” 少微兀自兴奋了一会儿,不知想起什么事,又踟蹰了,他瞟了瞟华苍,支吾道:“那个,我不熟悉山路,晚间你能带我去观星台么?” 华苍顺口应了:“我是你的兵,你不用征求我的意见。” 隔日羽林军新兵营就牵去了宝玑山,宝玑山是京城郊外一处要地,地形很适合野外练兵,少微与几名校尉确认过训练安排之后,便让华苍随他去观星台,由于就在军营范围内,他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跟在后面。 夜色初临,夕阳渐渐隐没在云后,少微匆匆爬了一会儿山,便开始有些紧张,他眨眨眼,四下望了望,伸手拉住了华苍的衣带。 华苍疑惑:“怎么?” 少微尴尬地说:“你、你在前面走,我拉着你。” 华苍留意到他有些空茫的眼睛,想起那日在天德寺戒律堂这人撞柱子的事,不由问道:“你是不是看不清东西?” 少微抿了抿唇:“不是,我就是爬累了。” 他不承认,华苍也不戳破,就这么用衣带领着他上了观星台。 到了地方,少微还是没放开华苍的衣带,侍卫们在不远处戒备,就他们两人登了观星台。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华苍再看他的眼睛,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光采。 少微仰头看着夜空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《天文大象赋》中说,布离宫之皎皎,散云雨之霏霏;霹雳交震,雷电横飞;垒壁写阵而齐影,羽林分营而折辉……只是不知离宫、云雨、霹雳、雷电、垒壁阵、羽林军,这六座星官究竟在哪儿呢?” 华苍问:“你懂天象?” 少微道:“懂是懂一点,算术、天象和历法本就是相通的,只可惜我实在无缘一窥天象之理了。华苍,你看这天上,有多少星星?” 华苍抬头,那漫天星辰几乎迷了他的眼,他说:“数不清。” “嗯,人人都说天上星辰无数,我却只能看到比较亮眼的几颗,照着星图都找不全。”少微自嘲道,“好吧,你说的没错,我确是看不清东西了,夜盲之症,一到暗处就成了瞎子。原以为到观星台上能多看到些,果然还是不行哪。” 他扯了扯华苍的衣带:“真累,坐下吧。” 华苍坐到他身边:“不能医么?” 少微摇头:“太医说娘胎里带来的,没法医。” “月亮能看到么?” “今日是朔月吧,本来也看不见,又大又亮的那种能看到。” 华苍哦了一声:“那也不算全瞎。” 少微被他这么一说,倒觉得跟这人讲讲自己的缺陷也没什么了:“可我不仅眼神不好,还怕黑,有时候怕得都不敢睡觉,是不是很窝囊?” “我要什么也看不见,我也怕。”华苍顿了顿,“所以你帐子里一直点着灯?” “嗯,不然睡不着。”原先的难为情消散不少,少微第一次与人说起自己的感受,“所谓的恐慌、畏惧、猜疑,都是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,什么都看不到,就会一个人想很多,越想就越可怕,总害怕这世上就剩自己一个人了。” 华苍侧过头来,与他鼻尖对鼻尖,盯着他墨琉璃般的瞳孔:“看得到我么?” 少微屏住了呼吸:“看不见,但我感觉得到,你就在我面前。”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。 “夜深了,回营吧。”华苍把自己的衣带绑在少微手腕上,拉他起来,“还怕么?” 少微跟在他身后,唇畔带着笑:“不怕了。” *** 第三幕 亁象历 三年光阴,对少年人而言,如白驹过隙,对整个长丰而言,却是饱受煎熬。 边关之战时缓时急地拖了三年,皇帝的病体也愈发沉重,在此次休战半年之后,匈奴的呼维斜单于发来一封极尽嚣张的战帖,声称要在夏至发兵,直取长丰咽喉。 朝中众人就此事争执不休,有说战有说和的,各有各的道理,皇帝听了也就听了,他是铁了心要战,边关已有两城失守,匈奴人的野心昭昭,他不打算在此时服软议和。 然而就在大家人心惶惶地等着匈奴夏至攻城之时,匈奴却没在那时发兵,这场开战直拖了三日才姗姗来迟,顿时显得有些滑稽。 百官众说纷纭,谁也说不出这场闹剧是怎么回事,但战事既然已经开打,长丰还是要全力应对的。华义云大将军镇守北峪关,其子华世承守卫落沙城,只要保这两处边关要塞不失,料想匈奴没那么容易进军中原。 就在众人将心思放在前线战事上时,只有少微还在琢磨匈奴延迟发兵之事,他总觉得此事略有蹊跷。 羽林军帐中,少微蹙眉深思,对华苍说:“开战之日并非儿戏,匈奴再不把长丰放在眼里,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玩什么猫腻。其实前几次的战报上就有过偏差,休战时匈奴来使抵京的日期也与事先所说不同,我怀疑……” 他顿在这里,似乎自己也没完全理清思绪。 华苍不去扰他,布置好手下将士的夜巡任务,便坐在一旁翻看兵书。三年磨砺,他已擢升为羽林郎将,由于太子殿下对他极为信任,他平日里不仅要带兵练兵,还要经手打理太子在羽林军中的种种事务。 到了时辰,华苍合上兵书,看着他道:“你该睡了。” 少微抓抓头发,将案上乱写乱画的宣纸揉成一团:“罢了,不想了。” 戌时已上了灯,不过少微仍是看不太清楚,他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夜不能视的缺陷,因此在人多的地方不会牵华苍的衣带,只让华苍与他并行,手边能蹭到他的袖口就好,若是脚下有阻碍,华苍就出声提醒,或直接拉他一把。 华苍送少微回宫,两人在殿前驻足。 少微忽然问道:“华苍,你想去前线吗?” 华苍微怔:“怎么这么问?” 少微叹了口气:“看你近来在读兵法,还在沙盘上推演过边关战局……你待在羽林军,终归还是屈才了。” 华苍回答:“前线有我父兄足矣。” 少微空茫的眼看向他,笑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,匈奴此番开战如此猛烈,十万大军压境,来势汹汹,居然在半月之内冲破了北峪关,战报一封封传回来,惊得朝中众人魂不附体。 护国大将军战死! 北峪关失守! 落沙城沦陷! 边关军伤亡五万! 损兵!折将! 与军报一同归朝的,是华义云大将军的尸骨,与其长子华世承的死讯。华大将军出关迎敌,遭遇埋伏,身重数十箭而牺牲。落沙城失守之后,华世承被俘,不堪折辱,自尽身亡。 长丰痛失华家两员大将,军心大动,要再派将领,一时竟有些推举不出人来。 皇帝再三考虑,将定西将军高盛抽调回来,西面边境尚算太平,暂且派了个将兵长史过去填补。高盛临危受命,领八万人马奔赴北关前线,即便如此,北关仍是缺将,这合适的人选一直没有敲定。 朝堂之上,太子站出来道:“儿臣有一人选,还望父皇考量。” 皇帝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,疲惫道:“说说。” “华家次子,羽林郎将,华苍。” 华家的两根顶梁柱已经倒了,皇帝心中颇感遗憾,若是再搭上华家一条命,怕是要亏欠更多,但不得不说,华苍的确是很合适的人选。 一来华义云的军队是他一手带起,民间甚至称其为“华家军”,若是让他们自家后人接管,想必士气也会振奋一些。二来华苍在羽林军中已崭露头角,倒是真有几分大将之才。三来这华苍虽是华义云亲子,却并未入家中族谱,派他去边关征战,胜了是给华家争光,败了也不算给华家蒙羞。何况华家还有个金贵的华三公子继承家业,大不了给他封官加爵,这样对华家也算有个交待。 皇帝再三考虑之后,终于还是决定派华苍去了。 出征那日,少微去送他,把他腰上挂的题牌拿起来掂了掂:“这勾股弦符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护身符,收好了。等你凯旋归来,我的羽林军还要交给你管呢。” 华苍还是那般嫌他麻烦的语调:“好好做你的太子,我会守住你的边疆。” 少微得此一诺,却是半晌回不过神来。 他看着他翻身上马,日光将那人的身影投在他的近前。 好像他一伸手就能牵住。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封捷报。 北峪关咽喉处的峙林城守住了。 战局终于有所缓和,皇帝心中稍安,但此时又有一个问题逐渐显现——随着战事的拖延和屯兵的增加,粮草严重吃紧。 朝中尚未商量出一个对策,身在前线的华苍却是忍不下去了。 许是被这场胜利冲昏了头脑,他执意要去强攻沦陷的落沙城,因为那里有粮食,至少可以解决将士们的燃眉之急。 华苍意图夺城的军报传来,皇帝不允,可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主,在军报还未到达皇城之前,他就已经行动了。这一次先斩后奏的结果,是他大败而归,虽然兵将损失不多,可他不仅没有拿下落沙城,还差点被逼得无法回防,连峙林城也岌岌可危。 皇帝大怒,要以违抗军令治华苍的罪,少微心中焦急,连忙跪地陈情:“父皇,这是儿臣举荐的人,要罚就由儿臣来罚。他莽撞行事,儿臣定会给他教训。如今边关战事危急,儿臣请命前往峙林城监军,以彰皇威,以镇万军!” 皇帝不舍爱子,当即驳回了他的谏言。然而少微拿定了主意,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。 一面是国之危亡,一面是骨肉至亲,皇帝太难取舍。 少微在永和殿中长跪不起,皇帝到底禁不住他软磨硬泡,做出了让步。 玺印落下之时,皇帝看着少微坚毅的目光,蓦然发现,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嫩的少年,他的肩膀,也许足以担得起半壁江山。 七月,太子离京,赴峙林城监军。 “华苍擅自提前出兵,罚军杖一百。”少微冷声道。 违抗军令是死罪,少微不敢拿这条罪治他。皇帝那条“暂缓夺城”的指令被他截了下来,华苍此番作为便成了未等到军令下达、迫不得已的擅自行动。 但错终究是错,即便再不忍,少微也必须处置他。 华苍被剥夺了决策权,罚一年军俸,还要挨这一百军杖。 沉重的木杖击落在华苍身上,前三十下,他赤裸的上身浮起一道道鲜红的血棱子,少微抿着唇,脸色有些发白。 再三十下,汗水凝在华苍的鬓角上,他眉头微微蹙起,少微负手站在那里,紧紧攥着手心,几次欲言又止,又堪堪忍了回去。 又三十下,眼看着暗红的血染透华苍的衣衫,少微侧过脸,皮肉被击打的声响在他的胸腔中回荡,每响一次,都是一次闷痛。 最后十下,少微闭了闭眼,再看不下去,转身进了营帐。 华苍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脱罪的话,也没有因为疼痛哼出一声,他望着少微,将他的纠结和心软尽收眼底。 轻笑一声,又叹了口气。 峙林城至此由太子接管,少微在一队羽林军的护送下而来,还送来了军粮。 匈奴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,据探子回报,落沙城也被华苍打了个措手不及,目前正在等待后方的增援。 “你还要攻落沙城吗?”少微给华苍换药。 “不打了。”华苍心安理得地让太子殿下伺候自己,“将士们吃饱了有了力气,就能干点大事了。” 少微忽然想通了什么,惊道:“你是为了逼我父皇拨粮草过来,所以才……” 华苍没承认也没否认,接着说他的计划:“放弃落沙城,往北峪关方向走,去截匈奴的增援补给。不过那边地势不大好,他们易守,我们难攻。” 少微就这样被他带走了思路:“地形图有吗?” “有,在我这儿。” “哦,那给我看看吧,我想想办法,你……你好好养伤。” “没事,伤得不重,一起看。” 两人坐在榻上,一遍遍地谋划这场仗该怎么打。 少微注意到一个细节:“探子说匈奴那边的增援军是七月廿三出发的?” “探子截到了匈奴的一封军报,军报上是这么说的。” “七月廿三出发,按理说他们已经绕过源州城了,可源州城的守将今日才报告他们的动向,今日是七月廿七,那他们至少晚出发了三天。” “许是他们出发前耽搁了?” “不,你还记不记得,匈奴说宣战的日期也是晚了三天,为什么会这样?” 少微陷入深思,他不认为这是巧合或是失误,他一直觉得有东西被他们忽略了。翻开历书,少微在有出入的那几日上做了勾画,脑海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什么,他眼前一亮:“我知道了!是历法误差!” “什么?”华苍没听明白。 “是误差!”少微激动地说,“我长丰更朝之后,颁布了亁象历,可是匈奴人仍然沿用的是太初历。亁象历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五百八十九分之一百四十五天,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一千四百五十七分之七百七十三天,而太初历的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天,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天,经年累积,这两种历法之间是有误差的,太初历比亁象历晚了三天。” “……”华苍脑袋发晕,“所以呢?” “所以,所以我们就占有了天时地利!”少微找出他们之前讨论的一套方案,“我先前跟你说过,增援军通过峙林山脉的第三日会有月全食,这个在亁象历上有记载,可是太初历的误差比亁象历要大,并没有预测到这一天象,也就是说匈奴人不会对此做防范。” 这下华苍听明白了,他重新理清了方案:“月全食的时候天色晦暗,我们大可以避开他们防备森严的山南,转而由原先地势不利于我们的山北偷袭。” “对啊对啊,就是这样!” 华苍心里已有了决断,看着他道:“总算是机灵点了。” 少微不服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我哪儿不机灵了?” 华苍笑了笑,只是不说话。 *** 第四幕 天地人 峙林山脉地形复杂,山中岩层参差,又有许多熔岩洞窟,行军极是不易,但同时又是偷袭的绝佳之地。 少微算算时辰:“差不多了。” 他牵着华苍的衣带,站在隐蔽高处,风吹得他鬓发松散,他们身后是英武的长丰将士,只等着他一声令下,便要向着他们的战场冲去。 他眼中映着一轮红月,华苍的眼中却映着他。 一抹暗影开始侵蚀月亮的边缘,一口一口,慢慢吞噬着洒下大地的光亮。 “天狗食月。”少微道,“等天狗吃完了,我们就去吃匈奴人的血肉。” 随着月亮的消失,他眼中的神采也越来越少。 天地无光,就像是一场永夜。 华苍看着他变得空茫的瞳孔,问道:“怕吗?” 少微笑着说:“不怕,只要在能感觉到你的地方,就不怕。” 他松开了华苍的衣带。 华苍一瞬间想要去抚触他的眼睑,终究还是收回了手。他翻身上马,高举令旗,倏然挥下:“儿郎们,随我冲!” 英雄无归路,快意沙场。 少微眼不能见,耳朵却听得清楚。山野中回荡着将士的冲杀声,兵刃的碰撞声,他甚至能听见热血喷洒、肢体分离的声音。 他知道华苍在哪里。 哪里战得最痛快,他就在哪里。 出战的前一晚,他对华苍说:“若不是当初我硬拉你参军,也许你还安安稳稳地在将军府待着呢,不用上战场,也不用受责罚。老实说,你后悔吗?” 华苍哂然:“为何要后悔,最坏能是怎样?不过是锈剑立地,枯骨成佛。” 平生无憾事。 锈剑立地,枯骨成佛。 不过尔尔。 那人似乎对什么都是不屑一顾的,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,不在乎功名利禄,甚至不在乎生死。他想做的事,便会不择手段地去做。 他答应为他守住边疆,他也相信他一定能做到。 暗影逐渐移开,月光一点点恢复过来,永夜即将结束。 耳边是远处将士们得胜的欢呼,少微向着那温暖的光芒看去:“我一生所图,不负天地,不负河山,不负子民,不负你。” 匈奴在峙林山脉遭遇重创,导致落沙城中的军队补给不足,落沙城成了被孤立的城池,几乎是不攻自破。 长丰的损失也不小,北峪关的缺口堵不上,匈奴大军就能毫无阻碍地冲进长丰境内,几番交战,双方各有胜负,战事十分胶着。 呼维斜单于亦是极有军事天赋的将才,华义云将军便是折在他的埋伏中,尽管少微和华苍已再三提防,但仍有失算。当追着蓄意攻击峙林城的匈奴军进入峙林山脉之时,华苍恍然大悟,自己孤军深入,恐怕是中了呼维斜的计。 呼维斜在这座山里跌了跤,就要再在这座山里把面子找回来。少微得知另一队匈奴军要去包抄华苍,迅速点了兵前去拦截。 他半路杀将出来,成功把这队匈奴军的战力吸引到自己这边,意图把他们困在山中,待到华苍回援,便可将其一举歼灭。但他没想到的是,这队匈奴军比他更熟悉峙林山脉,在周旋之中,少微自己也被逼入了深山。 那日大雨,少微所过之处遭遇了泥石流,他与自己的军队被冲散了,落石与泥水将他困在了峙林山脉深邃复杂的洞窟之中。 洞窟阴暗潮湿,没有灯火,少微什么也看不见。 这对他来说是无止境的黑暗,巨大的恐惧感将他吞没,他辨不清方向,不知道前方有什么,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,一天一天,他只能盲目地在洞窟中摸索。 他停停走走,在石壁上刻下记号,有时能感觉到风口,可是去寻的时候又总是找不到,不断地碰壁,不断地迷路,少微身上仅剩的干粮也吃完了。 出不去,怎样也出不去。 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候,少微绝望了。 他靠坐在石壁上,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。 他用力地揉自己的眼睛,希望能看到一点点的东西,哪怕是一点点的轮廓,可是没有用。眼睛被他揉得万分疼痛,他想着自己说不定已经完全瞎了。 他怨恨这双没用的眼睛,怨恨到想要把它们抠出来。 黑暗仿佛化作的实体,压迫得他无法呼吸。 他崩溃地大喊:“华苍!华苍救我!救救我!” 声音在洞窟中回响,最终消失于黑暗。 少微失踪了八天,华苍顺着记号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十分虚弱。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,少微恢复了些许神智,他用手摸索着华苍,紧紧抓着他的衣袖,确认着自己不是在梦中:“华苍?” 华苍将他背在背上,语气嫌弃,声音却发着颤:“怎么这么笨,怎么弄成这样?” 少微乖顺地趴在他背上,微弱地辩驳着:“太黑了,我看不见……” 华苍背着他稳稳地走着:“没事了,我带你出去。” “嗯。”少微摸了摸自己脸上,“你把我眼睛蒙上了?” “你在洞里待太久了,不能突然见光。”华苍拦住他的动作,“别解开,外面是白天,你眼睛会痛的,也可能真的会瞎掉。” “说不定我已经瞎了,说不定眼珠子已经被我自己抠出来了……” “别胡说,眼睛闭上,你眼珠子还在呢。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,出了山洞,久违的山风吹到少微脸上,饶是隔着厚厚的布条,又闭着眼,他还是能感受到透过眼皮的淡红光线。 眼睛真的很痛,那应该是还没瞎吧。 少微听到四周有马蹄踢踏的声音,伏在华苍的耳边问:“什么人?” 华苍道:“自己人,你睡吧,一会儿就回营了。” 少微嗯了一声,就再没了动静。轻缓的呼吸抚在华苍后颈,也安定了他的心神。 华苍把昏迷的少微安放在自己的马匹上,然后转向那群人。 那是一群上百人的匈奴追兵。 与他一起来寻少微的,只有二十名疲惫的羽林卫。 华苍仗剑而立,朝匈奴军说:“来战罢!” 少微生了病,一直昏昏沉沉的。 他第一次醒来时,华苍在他榻边栓了半块题牌,他听见他说:“你这勾股弦符还算管用,替我挡了一劫,只是被砍成了两半。” 一半他自己留着,一半还给了少微。 少微模模糊糊地看着题牌在眼前打转,困顿地说:“等我好了,给你重做一个……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,你我……” 话未说完,他便再度睡去。 华苍替他掖好被子,重整战甲,提剑出帐。 副将苦劝:“将军,日前接回太子殿下,你重伤未愈,不可……” “出战。” “将军!” “出战!” 近来匈奴遭受重创,呼维斜被迫后撤。 高盛大将军苦战百日夺下北峪要塞,自己却也身受重伤。此时正是追击的绝好机会,他若不战,谁来守这边疆河山,谁来守他榻上之人! 军出峙林千山震,剑饮匈奴祭血魂。 短短七日,边关战局已定。 长丰终于将匈奴驱逐出北峪关,这一战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,长丰将士死伤无数,高盛大将军仍是昏迷不醒,华苍将军在战场上拼死杀敌,战至力竭…… 打过峙林山,打过落沙城,北峪关一战,耗尽了将士们所有的气力。 华苍的战甲早已伤痕累累,血与灰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印记。胸口的旧伤崩裂,他能感觉到汩汩热血浸透自己的内襟。 心脏还在奋力跳动,扑通扑通,扑通扑通。 华苍抬手抹去额角汗水,高高举起将旗,大喝道:“匈奴不灭,誓不回城!杀!” 将士们拼着最后一口气冲阵:“杀!” 迎面来的敌人数不胜数,华苍一身杀气地劈斩,以一敌十,以一敌百,敌人的血,自己的血,染了他满头满身。 又一剑下去,他手腕微颤,竟未能击退那几名士兵。那几人不要命地冲上来,死死缠住他的四肢,华苍狂吼一声,反手削下一人臂膀。 扑通、扑通、扑通。 他耳边听到敌将长刀破空之声,却终是无力避让。 高热的身躯中钉入了透凉的兵刃。 扑通……扑通…… 天地皆寂。 华苍拄剑回首,望着家国城池的方向,忽而笑得洒脱。 恍然间看到那个少年,在千阶台上惊鸿一瞥。 在戒律堂中攥着他的袖口,亦步亦趋。 在繁华街巷里拉扯劝诱,磨他去他的羽林军。 在每个相伴的夜晚,与他经过明灭灯火,遥遥归路。 “这叫勾股弦符,保平安的,送你了。” “等我好了,给你重做一个……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,你我……” 他弃了剑,去捡那半枚符。 扑通。 黄沙一落,白骨生根。 少微清醒过来时,正值黎明之前。 床边悬挂题牌的红绳突然断了,题牌掉在地上。 他睁开眼,房里微弱的烛火不足以让他看清事物,于是他摸索着为自己穿上繁复衣袍,将那半块题牌拾起,红绳重新打了个结,拴在自己腰带上。 值夜的羽林卫见他出来,急忙劝阻。 少微说:“带我去峙林城墙。” “太子殿下……” “大军得胜归来了吧?” “是、是的。” “那便带我去迎接他们。” “……遵命。” 少微下意识要去牵身边人的衣带,回过神来,又收回了手,让那羽林卫举了两个火把,为他照着前路。 城墙之上,四野黑沉,少微看不清晰。 边关军得胜归来,却是一片肃穆。 少微问:“为何无人欢呼?” 没人答他的话。 城墙之下,哀恸哭声隐隐传来。 少微问:“为何哀哭不止?” 将领们沉默着登上楼来。 少微轻唤:“华苍?” “……” 他睁着空茫的眼,又唤一声:“华苍?” 华苍的副将走到近前,将一柄剑跪地呈上。 少微闭了闭眼。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,那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不去,就像那夜在观星台,他与他咫尺相对,他还会问—— 看得到我么? 还怕么? 承君一诺,他的羽林郎为他守住了边疆。 可是他的漫天星辰都陨落了。 少微伸手接过重剑,缓缓抚过剑上的污尘血迹,喃喃道:“你的剑……锈了啊。” 第一缕阳光冲破了云层。 少微眼睛忽地刺痛,他仰头看天,视野茫茫,炽目的光亮中,有人身穿战甲向他走来。 他仿佛迎回了自己的日光。 五年后,丰景帝病逝,太子李少微登基。 改元永昼。 -完- 注: 1.本篇为《蓝色Blue》杂志上首发的《永昼》初稿,同时是《送子天王》一文中主角参演的网络剧第一季。 2.长篇版以后待写,HE担当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嫁衣如火灼天涯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